华枝

喻文州清晨醒来时，发觉窗外落了一整夜的雪。目及之处皆被白雪覆盖，清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晃眼。整个小区此刻显得格外安静。

他撩开窗帘朝屋外看了一会，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唇边呵气。这时有人从他身后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右手，他回过头发现身旁的王杰希不知何时也醒了，微睁着眼问他是不是冷。

喻文州摇摇头，王杰希却皱了眉头。屋子里开着暖气，而他握着的这只手却有些凉。于是他索性也坐起身来，把喻文州往后拉，将他整个人都圈入自己怀中，左手也握着他的左手。

又将头搁在他肩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从喻文州的耳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喻文州对他这样的举动有些好笑又有些被暖到，从身心双方面的。于是他索性自己往王杰希的怀里缩了缩，侧过头用脸颊蹭他。直到王杰希再次缓缓抬起眼皮有些迷茫地凝视着他，才笑道。

“王队你看我运气多好，来B市的第一天就遇上了落雪。”

王杰希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心想自己可是提前做足了功课才让喻文州将来京日期定为昨天的。

接着怀里的人轻笑了一声，问。

“这次王队又想领我去哪呢？”

片刻，王杰希才又睁开眼。凝视着窗外还在飘落的雪花，一片素裹的青松，清晨的清洁车打着灯灯从楼下驶过，留下两排轮胎的痕迹。

“紫禁城吧。”

他最后答道。

喻文州去紫禁城的次数并不少。少年时来B市打比赛，赛后队里最喜欢安排的就是让这么一群孩子组着队风景名胜逛个遍，名曰放松心情寓教于乐。后来王杰希也带他来过，晴朗的秋日里金黄色银杏叶衬着红墙煞是好看。而雪中的紫禁城，他倒是还真没有见过。说起来也奇怪，自从他俩开始交往之后，喻文州每年冬天都会来王杰希这呆上一阵子，每次来的时候也都赶上B市落雪，可王杰希却也从未想过带他去雪中的紫禁城里转上一圈，以至于喻文州一直有种紫禁城在雪天不开放的错觉。诚然，B市其他地方的雪景也是很美，比如结冰的什刹海，比如夜雪下的长安街， 甚至雪后的长城他都登上过，北风冷烈，山川莽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作为长居在一年四分之三时间是夏天的G市南方人，雪这东西对喻文州而言可算是又稀罕又新鲜。所以即使并不是太受得了B市干冷的气候和刺骨的风，他还是很乐意在每年这个时候来B市，让王杰希带着他出来看雪的。而王杰希呢，当然也是投其所好，服务周到。不但每次在喻文州来之前都咬着笔头好好计划行程，提前大半月关注气象预报，啥时候下雪，啥时候刮风，在有雪且风力较弱的日子上打个勾。还有哪家新开馆子的口碑好，菜才还不能太咸。自从这两年他退役之后，就更有精力做这些了。

而喻文州也是照单全收，每次来都是一副兴致勃勃。赏完雪，两人往馆子里一坐，菜端上来，二两酒下肚。酒意正酣之间，王杰希总爱问喻文州一句“还喜欢吗？”。

而在暖黄的灯光下，隔着热菜冒出的白色蒸汽，带着三分醉意，面对着这一句指意不明的询问。喻文州总是颔首一笑，道“当然。”。

当然喜欢。

喜欢什么？雪中的B市，当然。雪中的B市美如画，况且他一回去，雪可就真只能从画中得见了。可是假期一结束，他回去的干脆利落。在机场都还在和队里通话安排事务，新下的小雪都不能拉开他的注意力。王杰希在旁边苦笑道未必是在这冻着你了，每次回去都那么急。喻文州笑笑说哪有，队里这时候比较忙你是知道的。然后朝他眨眼，这理由毫无破绽。

还是喜欢王杰希挑的馆子？当然。也亏得王杰希费心思，挑的馆子虽都具B市特色，口味较之一般B市菜却偏于清淡，还经常有那么几样口味清甜的拿手点心。即使像喻文州这样，吃惯了汤汤水水口味清淡的南方人，也都合得上口味。然而就在那么几天的冬假行程中，王杰希还是要带他去上一两次粤菜馆，一定是要G市人开的，白切鸡才正宗。

还是王杰希本人？不喜欢就不会千里迢迢飞过来随着他在北风中看雪了。两人少年相识，赛场厮杀这么些年，多数时候是站在对立面上。尔虞我诈算不上，处心积虑却有时。新仇旧恨刀光剑影，最后竟还杀出了一丝温情。搞得王杰希之前都在想自己未必有点斯德哥尔摩。喻文州倒是很坦然，他和他谈恋爱时跟和他打对台时一般清醒。有道是没有谁会比你的宿敌更了解你了，了解到后来都牵扯出几分暧昧。王杰希问过喻文州一次，而他也只是笑，将头轻靠在王杰希肩上。只觉情不知所起。

 不过儿女私情是一回事，站队又是另一回事了。且不说王杰希在队的时候，就是他刚退役之后那一向，每次上G市，在蓝雨所在的大厦下等着喻文州时。若是被当时的蓝雨队员瞧见了，第一反应还是一级警备，有敌情。

到后来大家居然还都习惯了。他和喻文州的事，也都能猜个半分。这时王杰希再等在蓝雨楼下咖啡厅时，还时不时有蓝雨队员朝他打个招呼，说哎哟王队您这又来啦。然后笑，笑得和见着姑姥爷似的。

这是一般队员的寒暄，跑到黄少天那儿就成了“大眼看你来的那么勤，干脆嫁过来得了。”。

嘴上占便宜，王杰希当然没理他。埋着头继续想等今年喻文州过来了带他去哪吹冷风，不，赏雪景。想着最近一次喻文州什么时候该去B市，好像是常规赛，和微草打，真是让人又喜又忧。

喻文州发现自家队员对王杰希态度的微妙转变之后，倒是没有太在意，只是有次谈起来时和黄少天不痛不痒地吐槽道，这要是他在队时，你们也这么给他收买啦？

黄少天第一个不答应了，直拍着桌板道哪能啊！就凭他个大小眼也能侵入咱们钢铁长城？！别说他在队期间了，就是现在，队长你一个不答应，我和瀚文立刻冲下楼去扛着隔壁屋那两条空办公桌堵门口守在那，他王大眼就是抬着八抬大轿来迎亲…呸…！

自觉失言，被喻文州瞟了一眼的黄少天也不说了，灰溜溜地从桌上抓了两个王杰希捎来的山楂锅盔就转身朝卢瀚文那移过去。

虽然没有什么八抬大轿，王杰希千里迎亲的心却也是被黄少天说中了几分。

而喻文州呢，王杰希并不确定他是否半点心思没有，毕竟两人也是这样的关系。可从当下表相来说，喻文州对搬去B市之类的想法，的确就是…没有。

这也怪不得喻文州，毕竟他不像王杰希一样已经退居退役。身为蓝雨的队长，坐阵本场是必须的。所以现在于情于理，这样的心思也是绝不可能动。那退役以后呢？听起来太过遥远，还是先眼下为先吧。

王杰希却是想的比较远的那个人，所以才有了B市的冬假例游，想着怎么都能让他更喜欢这里一些。

可实际情况是，他确实挺喜欢这的，一直喜欢，不因每次游玩而产生量变的喜欢。

来的时候欣然窝在他怀里看雪景，走的时候机场一个拥抱然后不再回头。

常是那么一张唇角噙笑波澜不惊的脸，在B市的大雪中，在G市的艳阳下，在电视荧幕上，甚至在王杰希的身旁，在枕边。总是让人看着那么舒心，怎么都让人无法看透。

王杰希觉着自己真是遇着了克星，在队的时候时时和他斗心眼，退役了还要接着斗。也是甜蜜的烦恼。

其实有时王杰希也觉得，花团锦簇的G市真也不错，和喻文州很合衬。可多少都有些不舍，不是因为他在B市有车有房，也不是因为所谓男人的尊严，更和黄少天调侃那两句没关系。只是隐隐有些道不明缘由。

可到后来，也许是被喻文州所影响。虽然念想一直没变，心态却变得平和许多。每次相聚虽短暂，但每每看着身旁人的侧脸，微阖的眼睛藏在额发的阴影之下，头往自己这边轻侧，心中总是平静而满足。那时便会想。猜不透就罢了，那么就这么按部就班的去做。日子还长，他可以慢慢等上他的节奏。

他直到上一次季后赛结束之前都是那么想的。

那天G市降温，连绵细雨下了一下午。直到晚上比赛结束才停下。

等所有人散场，王杰希才与高英杰一干人等告别。让他们先回酒店，他随后再走。

高英杰有些迟疑，开口欲说些什么，却又马上收回了目光。点点头，说我们先走了。路灯之下微草新队长的身影挺直，王杰希突然有些感慨，想起了高英杰第一次输赛时的模样。而如今，当年显得甚至有些畏缩的孩子，已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支柱。

目送着微草队员离开后。过了好一会儿，王杰希才独自返回赛馆。

赛馆的灯还未熄，零星几个后勤人员在观众席上忙碌着。王杰希朝四周环视了一阵，转身走向场馆外的走廊。只见在阶梯旁的长椅上，喻文州手里拿着文件夹，一个人坐在那。

察觉到王杰希过来时他也没吭声，只是稍微侧头看了他一眼。王杰希便径直走了过来，坐在了他身旁，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初冬的G市，虽不像其他地方一样早早落了雪。但在雨后起风的夜晚，还是让人有些寒意。

喻文州的手有些冷，手心略微粘腻。王杰希低头看了他一眼，刚想说些什么，对方却将身子倾了过来，头轻靠在他肩上。带着笑意轻声说道，微草的新小队长可真让人刮目相看。

“今日蓝雨险胜，瀚文却也是被他逼到了绝境。”

 "假以时日，等这些孩子都成长起来，新一代的联盟……“

说着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窗外，霓虹闪烁，灯火阑珊。

“真是令人期待。”

“……怎么觉得，你这话感觉有些懈怠？”

 过了好一会儿，王杰希才开口。

“有吗。”喻文州道“王队都退役了，都还不允许我稍微懈怠一下？”

王杰希摇头，抬手搂过喻文州的肩道。

“你当比我走得更远。”

说完这句话，便觉自己怀里的人愣了一秒，却又很快恢复轻笑着说是呀我还想多看看，蓝雨的夏天…

“可是偶尔，就像刚才我和少天他们道别之后，一个人坐在这看着窗外绿树心里想的却是，今年B市的初雪会是在什么时候。”

说完他就合上了眼睛，头往里靠在了王杰希的胸膛上，听着对方的心跳好似因他刚才那句话加快了一些，心里有些得意。

而王杰希的确也因他那句话不淡定了，本来好不容易变得平静的心情如被扔下一颗石子般激起了涟漪。突然就觉得，喻文州有没有更喜欢B市也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的确是喜欢的，并且明确地在他心中占着独一无二的一席之位。而这个一席之位或许是因为冬日白雪，或许是因为长安街灯，或许是那些大街小巷，但最终还是因为……

想到这里，王杰希心中泛起一丝温柔。才发觉质变不一定非需要量变不可，很多事情只要扣对那正确的一环。

而那一环在他手中。

那次回B市之后，王杰希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拿着本子写行程。

直到这一年喻文州再来B市的时候，他抱着他，很轻易地说出了行程本中没有却早就定下的答案。

他说去紫禁城吧。

其实紫禁城今日闭馆，王杰希却早就安排好了，过去直接被人往工作人员的入口接了进去。

进去之后喻文州还调笑说王队真是有办法。王杰希看了他一眼解释说自己有个叔伯在博物馆工作，和他说朋友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让行个方便。

“要不在平时，人满为患，根本看不了什么。”

 “朋友？”

喻文州侧目。

“男朋友。”王杰希顿了顿又说“虽然我没那么明说，但感觉家里人多少察觉到了，前几天父母还问我什么时候把人带回来。”

说着他眼睛就朝喻文州那边瞥了过去，只见着对方侧过头憋笑，罢了又转过来问。

“我记得你说过你父母见过我？”

“在电视上……他们挺喜欢你的，说你识大体，和旁边那些吵嚷的小年轻不一样。”吵嚷的小年轻大概指的黄少天方锐孙翔那么一溜。

“过奖了，但我还挺高兴的。”喻文州答道。

虽说是能在闭馆日进来，但由于博物馆要进行例行的修缮维护工作，紫禁城的很多区域还是不能进的。但这也无所谓，本来他们就不是来正儿八经参观的。

王杰希带着喻文州殿前转了一会儿，天便又开始下起了雪。雪中的紫禁城可谓美不胜收，白雪红墙琉璃瓦，寒梅点缀琼枝腻，满阶玉屑皑皑，半空飞琼卷地。加上今日无其他参观者，此时的紫禁城空旷而静美。别说喻文州看得入迷，就是王杰希在B市呆这么多年，也难得一见如此美景。

两个人沿着中轴线往里走，登上高处的石阶。一路的风雪，喻文州的鼻尖耳廓都被冻得有些发红。王杰希见他如此，便提议去屋子里坐坐。喻文州却摇头道“王队这次如此大手笔，我不多看几眼，岂不是辜负了一番好意。”。

王杰希道你要是喜欢以后再带你来就是了，冻着了可就划不来了。说着就抬手去捂喻文州的右耳，手掌从他脸颊划过之时，喻文州蓦地抬起头，朝王杰希无声地笑。那笑容并不是王杰希所熟识的，喻文州平时表现出来的任何一种笑容。

他总是笑得坦然淡定，让人看不清心中所想。而方才那一刹，他抚上对方的脸颊时，喻文州看着他的眼睛被雪映地亮亮的，分明有情。然而却只有一瞬，他眼帘低垂，眼神又变得淡淡的。王杰希一愣，手竟是僵在半空，又讪讪撤回往口袋中收。眼睛也不自觉地朝别处望去。

这时喻文州却突然往前跨了一步，轻笑着说王队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风太大了，也被冻着了？说着身子朝前倾，右手就直伸着朝王杰希往兜中收的手上边盖了过去。正好就一小部分抚上王杰希露在外头的手背，一大半盖在毛呢大衣的口袋上。王杰希因他突然的举动背脊一僵，只感觉喻文州右手手指收紧轻握，又很快离开。他迅速低头，似乎看见喻文州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滞，却又马上直起身子，保持着刚才的笑容对他说王队我们还是赶紧朝前走吧，这会风像是停了。随后便自顾地转过身，踏着石阶朝下走了过去。

现在室外气温很低，雪还在飘，王杰希刚被喻文州握过的手在手心处却有些潮湿。他感觉自己心跳都有些加快，这是他之前在和喻文州对垒的时才会有的。 

 他快步跟了过去，唤了一声正朝下走的喻文州。

“文州。” 

喻文州停了下来，转过身，略微抬起头看着身后站在石阶前的王杰希。

这个角度让王杰希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在赛场上的相遇。

而此时喻文州独立于风雪中，身后宫阙重重，素雪江山。雪粒飘上他的睫毛，轻微颤抖着。就像是多年之前的季后赛后，在场馆外迎着那年B市落下的初雪，将手凑在唇边呵气的南方少年。

一时间太多回忆涌入脑海，多到要将王杰希自己都淹没了。他立在原地挪不动一步，眼里都是喻文州带着笑意的眼角眉梢。揣在右手口袋中的手向里伸去，紧握着从早上就一直放在里面的戒指盒。

“杰希。”

喻文州先开了口，他的声音随着北风一齐在王杰希耳畔回响着。

“怎么了？还是……”这时他笑得漂亮，如同站在冠军的领奖台上一般。“今天有什么话对我说？”

大片的雪花落下，缀满他的肩与发。

王杰希突然就想起了他想让喻文州来B市的缘由。

记忆中的那日他们走过夜间积雪的人行道，身旁偶尔会有车辆开着近光灯路过，雪整夜未歇。喻文州在他身前转过身，对他说“要不我们在一起吧。”。  

那时两人的发间落满霜雪，仿佛在一夜之间走到了白首。